梅山生活-手札

  這篇文章是出自二十幾年來在山裡觀察的記憶書寫,不論客觀主觀與否,我的眼睛和身體都曾長出一整片茶園。

  爺爺在2019年過世,最後的影像是走在茶園裡面,慢慢的、半強迫性的要求自己走,從他的背影看來,像一部趕時間的慢節奏默劇。山上是那麼安靜,老人是這麼想繼續待在這,越來越冷了,不離開不行。人間,不離開不行。

  小時候就是茶園的孩子,最無聊的那種。生長在一個已經不會被強迫做苦工的年代,爸爸、大伯、爺爺奶奶和採茶工人們在艷陽下不斷工作,當時的我還小,還可以被赦免只需要在旁邊乖乖坐著不要吵鬧就好了。無聊。中午12點一到,送飯的貨車輪胎滾動的聲音在山間竹林裡迴響,這是快樂的味道。採茶的工人們大聲嚷嚷開飯!開飯!坐在茶園邊吃著冷掉的便當,我最喜歡奶奶帶的點心:「油煎年糕」。一直吃,我只知道一直吃,才幾歲的人根本不會想喝茶,爺爺開始發舒跑、麥香奶茶給大家喝。太陽好大,睡意還是一直湧上,我會去旁邊的小茶寮睡覺,媽媽在地上鋪好紙箱板,我躺在上面就睡著了,偶爾被山風給冷醒。

  小茶寮有個可怕故事,聽聞後我再也不敢進去,跟祖靈有關係,爸爸說那是守護我們的神,我不想思考只想忘記,但就是再去茶園也要離得遠遠的,新的睡覺基地是大片姑婆芋下。

  十幾年過去了,原本那塊大大的茶園交由大伯照顧,我們另外有一片比較小的茶園,第一株青心烏龍的茶苗還是我國二那年種下的。太陽太豔的,像火一樣烤著我的頭,沒帶帽子真是蠢。回學校上課的時候整個人紅得像剛脫完皮的蛇。假日回山裡看看茶,沒那麼愛,但我們家從來不出門玩或旅行,想出門就是要跟著上山,才能享受搭車、暈車嘔吐以後清醒的樂趣。

 爺爺會去砍竹子生火,奶奶在三合院用古早廚具煮出來的食物最香最好吃,三合院現在已經猶如廢墟了。山裏是這麼安靜,當時梅山還沒有那麼多遊客,在海拔1200之上好像生活在月球。有次和爺爺奶奶爬陡坡小路抄捷徑去茶園,我說我會認真讀書當總統,她們說都好不要賣茶就好,然後表示我當總統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仙了。聽到那句「回蘇州賣鴨蛋」的時候我就想哭,十幾歲的我怕死,怕自己死也怕別人死。快三十歲了,我沒當總統,爺爺真的死了。

  茶園的樹還活得非常健康,我們的土地小但產量卻比鄰近的茶園都還多,很用心在照顧。這年頭山上遊客變多了,人人都想做觀光民宿、發展自己的茶品牌,年輕人回山上生活,用智慧型手機無縫分享山產豐盛的環境,想辦法超越可能是共同體驗的「山間空虛感」,最好可以像北歐家具那些大品牌,販售生活方式來賺取生活代幣。

 政府這幾年在山上舉行很多的茶席活動,邀請茶人盛裝出席。茶人,當地喜歡泡茶的人經由裝扮和經驗,以及一種特殊的表演儀式呈現出來的人。這種再造再挖掘的信仰很容易成癮,我如今偶爾也會在活動上奉茶,茶藝創造的空間感很迷幻,很真實也很虛無。傳統儀式再造,商業性拉動一台原本不存在的火車,火車上有你有我,我們沿路賞梅山的風景,友善的打從心理感到快樂,因為我們都在車上了。

  一切在更好的路上了吧!以身為梅山人而感到興奮。不需要閱讀二手的資訊,來自政府的官方文宣、名作家…等等,我的身體可以隨時在腦中投放山中的茶園,鼻腔可以在假想中真實地聞到山頭氣。過去曾獨自住在都市的大廈裡,走在狹窄的走廊時,茶園的香氣飄過來了,過沒多久我就回到梅山生活。

  原來是想家了吧!因為身體裡面有很多茶樹種子,會不經意的在遠方長出苗,然後成為一遍茶園,安靜的在裡面吹風,回到五歲的時候,那個小孩還在那裡曬太陽,茶的葉子對她來說不代表任何意義,整個世界也是….。